我与地坛

晚上看到新闻,史铁生走了。新闻上只说的突发心脏病,一瞬间看得难过起来。还不到六十岁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我们总说人走了什么都带不走,这是真的。

史铁生的文字,给我的人生留下过强烈的印记。如今时过境迁,我仍然能够清楚地触碰到读到时的疼痛,仿佛墓碑上的石刻,清晰锐利。只是我自己在被时间不断淘洗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浅薄,没有了看到书就如饥似渴去读的热望。这些年没有读过多少书了,所以总是在不断怀旧,它们沉淀在那里,我也停留在过去。

第一次读到《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还是一个低头用手指捏着嘴唇看书的少年人,那时候把能够找到的几乎所有的书都读了。清平湾和当时年代所留给我的记忆一样,质朴清新,有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悠闲与回味的韵律,不啰嗦,不煽情,也不滥情。那时候借一本人民文学,花城或者收获,用一天的时间看完。就是在读故事,在作者的节奏中荡漾,甘之如饴。

把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贴在这里,与我的2010年作别。

史铁生:我与地坛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的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前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而且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听见了回答: ‘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侮,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不过他们比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去。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唱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我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角的高墙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化革命没过去的时侯,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卖布嘞,卖布——卖布嘞!”我记得这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每一个角落去恭维小姐。“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一多,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啦?”我说:“是,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其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面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四周的树林也仿拂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比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丝》才好。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批新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定,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搀” 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

  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几棵大梨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尔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爱惜,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个。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随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蜒,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两三年,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梨树下见到他们,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渐渐长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没有很多机会来这儿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尾所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里跑出来,想依靠着园中的镇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作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拦截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个小伙子,于是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样一会比一会苍白。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小伙子和少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了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洒落了一地,铺散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大树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仿佛暗哑地响着无数小铃挡。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请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人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设若有一位园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这么多年我在这园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栖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

  现在让我看看,它们迄今都是怎样编织在一起的吧。

  你说,你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便决定活下去试试?是的,至少这是很关健的因素。为什么要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机会难得,‘不试白不试,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试一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说不定倒有额外的好处呢是不是?我说过,这一来我轻松多了,自由多了。为什么要写作呢?作家是两个被人看重的字,这谁都知道。为了让那个躲在园子深处坐轮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别人眼里也稍微有点光彩,在众人眼里也能有个位置,哪怕那时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说得过去了,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想,这不用保密,这些现在不用保密了。

  我带着本子和笔,到园中找一个最不为人打扰的角落,偷偷地写。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在不远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过来,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笔叼在嘴里。我怕写不成反落得尴尬。我很要面子。可是你写成了,而且发表了。人家说我写的还不坏,他们甚至说:真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我心说你们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我确实有整整一宿高兴得没合眼。我很想让那个唱歌的小伙子知道,因为他的歌也毕竟是唱得不错。我告诉我的长跑家朋友的时候,那个中年女工程师正优雅地在园中穿行;长跑家很激动,他说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写。这一来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写,哪一个人可以让你写成小说。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儿想到哪儿,在人山人海里只寻找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试剂就好了,见人就滴两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显影液就好了,把它泼满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儿有小说,中了魔了,那时我完全是为了写作活着。结果你又发表了几篇,并且出了一点小名,可这时你越来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质,刚刚有点像个人了却又过了头,像个人质,被一个什么阴谋抓了来当人质,不定哪天被处决,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担心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文思枯竭,那样你就又完了。凭什么我总能写出小说来呢?凭什么那些适合作小说的生活素材就总能送到一个截瘫者跟前来呢?人家满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险,而我坐在这园子里凭什么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写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见好就收吧。当一名人质实在是太累了太紧张了,太朝不保夕了。我为写作而活下来,要是写作到底不是我应该干的事,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气了?你这么想着你却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写。我好歹又拧出点水来,从一条快要晒干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随时可能完蛋的感觉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个世界的好。可你并没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可是不必着急的事并不证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总是决定活下来,这说明什么?是的,我还是想活。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可我不怕死,有时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时候,——说对了。不怕死和想去死是两回事,有时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一生下来就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我有时候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我为什么还想活呢?因为你还想得到点什么,你觉得你还是可以得到点什么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价值之类,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这不对吗?我不该得到点什么吗?没说不该。可我为什么活得恐慌,就像个人质?后来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错了,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你明白了这一点是在一个挺滑稽的时刻。那天你又说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个朋友劝你:你不能死,你还得写呢,还有好多好作品等着你去写呢。这时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说: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或者说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写作。是的,这样说过之后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轻松?一个人质报复一场阴谋的最有效的办法是把自己杀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杀死在市场上,那样我就不用参加抢购题材的风潮了。你还写吗?还写。你真的不得不写吗?人都忍不住要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担心你会枯竭了?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活着的问题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这下好了,您不再恐谎了不再是个人质了,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别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灭恐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欲望。可是我还知道,消灭人性的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那么,是消灭欲望同时也消灭恐慌呢?还是保留欲望同时也保留人生?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有—天我整理我的旧像册,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园子里照的照片——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便到园子里去找那棵树。我按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着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状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经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有一天我在这园子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问我: “你母亲还好吗?”“您是谁?”“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面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一九九〇年

[IdeoBook 据《史铁生》(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一书校对。]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星期五, 12月 31st, 2010 at 11:59 pm and is filed under 生活记录.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feed. Both comments and pings are currently closed.

23 Responses to “我与地坛”

  1. xb 说到:

    我们要健康积极的活着,榜样的力量无穷大:)祝福NJ全家2011愉快~

  2. 轻风 说到:

    史铁生死于脑溢血突发。

    他给我最深刻的一部作品是《午间半小时》,讲的是几个底层劳动者在午餐休息的半小时内的对话,其描写人物之准确,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白描”。

    祝2011一切快乐。

    • Nana 说到:

      轻风,那一篇我也看过,这种功力,我一直在想,是来自什么呢?来自生活?来自历练?来自天赋还是什么。
      很强大。

  3. 放风了 说到:

    史铁生:扶轮问路的哲人(之一)

    史铁生 周国平 和 歌

    采访手记

    如果说世间上有一个人,听他说话你会感觉到如沐春风,那一定就是指的史铁生先生。

    采访到史铁生先生很不容易。他很少接受采访,因为他花在生病上的时间太多了,那些他并不生病的日子,他很珍惜,仰慕他的人可能也会自觉地不去打扰他。我心里也一直挺纠结的,悄悄地算着那些他不去医院的日子,斗着胆子提出了请求。之前,我还特别惭愧地给史铁生发了一份很“八卦”的采访提纲,采访那天他竟然拿出来打印稿,并且作了一点儿注解!好在这次我特请周国平先生出手相助,采访才沿着“问题”而不是“八卦”顺利完成。

    虽然是大病初愈,但他仍然眼睛明亮,精神健旺。他其实不是个爱谈家常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永远都在“问题”中的人。他所困惑的问题,并不是通常作家们在创作上遇到的问题,却往往是人类千年以来一直困惑着的大问题:“人为什么活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死亡究竟存在或者不存在?”“我们何以是人?”“我们要往哪儿走?”等等。周国平说史铁生是天生就具有哲人气质的作家,这些哲学问题并不是因为他受困于轮椅而与他迎面相撞,其实是他的天性使然。而与他谈话,最大的乐趣就是跟随并分享他的思考的乐趣。他脱口而出的很多句子不仅精彩,而且极为耐人寻味。

    他说:“所以有人问我,写作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写作就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苏格拉底说,要认识你自己,真是这么回事。没有别的原因。”

    “我一直觉得深入生活这理论应该彻底推翻,因为它自身就不合逻辑。你说你跑一个地儿呆几个月,怎么就是深入生活?我在这儿呆一辈子,我倒是浅入生活。这说得不对。我写过一个,实际上应该叫深入思考生活。什么叫深入生活?你到哪儿去你呆多久你干什么叫深入生活?干什么叫浅入生活?没有好好想,没有好好思考,就叫浅入生活!”

    “干净问题呀,我就是想,文学就是要在肮脏中寻求一种干净。曾经有过一种说法,文学是要变还是不变。实际上它是要在千变万化中寻那个不变的东西。”

    “ 我一直觉得记忆等于一种限制。……我认为印象是丰富的,记忆是一个牢笼,而印象是牢笼外无限的天空。”

    ……

    当我整理完采访稿的时候,我发现,即使我没有直接发问,很多关于文学的问题,史铁生先生已经给出了他的解答。毕竟关于文学的基本问题,总是蕴含在人生的大问题中。

    感谢周国平先生在本次采访中的鼎力相助,若不是因为他的到场和参与,本次采访一定大为逊色。

    ——和歌

    2010.5

    访谈录

    文学是写印象,不是写记忆

    史铁生(以下简称史):我老说自己记性不好。后来发现记性不好就是,公式、数字,总有点儿糊涂。我经常特别惊奇好多人能非常轻松地说出一个国家的钢产量是多少、粮产量是多少,我就不行,对童年的记忆只是形象、当时的气氛。所以后来我写那个——印象。记忆这件事太清晰了,它能清晰到数字上去,这个不好玩儿。印象啊,它有那种气氛。后来我看到一个挺有名的外国人说,人们不会记住是某年某年,但能记住是什么季节,这事儿是发生在什么季节的。

    周国平(以下简称周):年份是抽象的,季节是形象的。

    史:还有一个氛围。

    周:它有景物,有心情。

    史: 甚至还有一种触得到闻得到的一种味道。年头是特别冷漠的。

    和歌(以下简称和):那能记住钢产量的那种人也是这样吗?

    周:有的人抽象记忆很强,类型不一样。

    史:我觉得中文系应该算是理科,文理科。

    和:为什么?

    周:它知识性比较强。

    史:至少它是要把你的东西归纳呀、分析呀,它想弄出一个套路来。

    和:可它没有公式、计算呀。

    史:后来也弄出公式来了,像“深入生活”呀。

    周:学校里当然是没有感性、印象这种科目的。

    史:是没有。艺术应该在科学之外。

    周:是艺术和学术的区别。

    史:艺术它比较全息。它是整个的,很难分析。一旦过分地分析又变了。

    周:又变学术了。

    和:可即使是学画画,最开始也要认识颜色呀,有技术性的东西吧?

    史:我觉得刚开始这就是天生的。节奏是从他骨子里来的。有天看到《参考消息》里边说,小孩子天生就懂音乐,后来让大人给教坏了。

    周:画画也是这样的。啾啾小时候画得多好,后来再也画不出来了。

    史:她根本不管你那个,她就是印象。

    周:画出来就有规范的东西了,有模式了。

    史:所以写作这事,我也老这么说。看得看,也别看太多了,看得太多,自个儿写不了了。其实我发现很多人就是看得太多了。后来他发现什么都被别人写过了,他自己就彻底麻烦了。

    和:您在《我与地坛》里面,确实把草叶露珠、四季的感觉,全渲染出来了。全部的感官都运用起来了。

    史:只有自己印象里的东西。

    和:但如果不是后来写,而是当时写,会不会写不了那么好?

    史:我也不知道。

    和:我觉得您的作品从一开始就跟知青文学的距离特别远,远远地超出当时的那个普遍水平了。

    史:知青生活只是我生活的一个小部分。在那之前它对我的影响还是最大的。但后来病了之后,它就不是最大的。

    和:您回看那段时间的话,就已经换了角度了,是吧?好像对童年对家乡的那种感觉了。

    史:还是刚才说的,记忆与印象的区别。完全写记忆,我写不出来。所以,你说实际上我插队三年,只写了两篇插队的,一个“清平湾”,一个“插队的故事”。就是说,我不太善于写实,我是“借尸还魂”的那种感觉。完全是写我自己的感想。光把自己的记忆写出来,好像不太过瘾。

    “深入生活”这个理论应该彻底推翻

    和:您好像说过,再平凡的生活,内心的经历仍然可以是惊心动魄的。

    史:我一直觉得,“深入生活”这个理论应该彻底推翻,因为它自身就不合逻辑。你说你跑一个地儿呆几个月,怎么就是深入生活?我在这儿呆一辈子,我倒是浅入生活。这说得不对。我写过一个,实际上应该叫深入思考生活。什么叫深入生活?你到哪儿去你呆多久你干什么叫深入生活?干什么叫浅入生活?没有好好想,就叫浅入生活。

    和:你要在那里像个局外人一样呆着,根本就没深入。

    史:过去说谁去哪儿采风,采风不是说绝对不可以,有些外在的印象嘛。按着过去的理论,我是不能搞写作的。我刚开始写的时候,好多人都劝我。而且深入生活这理论特别深入人心,从教授到普通工作者,他们都会问我同一句话,你的生活从哪儿来呀?我说,你看我死了吗?这个理论特别深入人心。

    周:是现实主义。

    史:哎!都是现实主义。他都是跟你讲一个哪哪哪儿的故事,很少跟你讲他内心的东西。他认为内心的东西不重要。还有一个现象就是,他把他的事情跟你讲一遍,让你给他写出来。你肯定也遇到过吧?

    周:遇到过。

    史:他们认为写作就是这么一回事。而我们呢有很多文学作品,典型,树立的也是这样的。过去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凭什么你把别人的事儿讲一遍,还跟别人要钱?”

    周: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统治了中国文学多少年?几十年。

    史:所以就不管什么人都会问,你的生活从哪儿来?

    周:这是从意识形态出发问的问题。

    史:而且我觉得它包含在中国文化里面。因为它不是特别看重心灵的这种探索。你的心灵是要受规范的。中国的成语里,不肖子孙。就是说,像你的子孙,就是好孩子。那是像哪儿呢?(指指胸口)就是这里不能出格。西方是死乞白赖地向这里头找不同,我们是死气白赖地向这里头找共同点。

    和:别人是使劲儿证明自己是小众,我们是使劲儿证明自己不小众。

    史:所以,你说文学是不是来自生活经历,这个很简单,在某种意义上肯定是来源于生活,但不是直接对应,一定要有想象力。国平说的灵魂的力量、灵魂的强度,这里就包含想象力吧。没有这想象力,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会说,你的生活从哪儿来。或者说,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你写下来。

    周:我们中国现代文学家很多人对生活的理解特别表面,又表面又狭窄。

    史:我以前跟搞电影的人聊,当然是那个年代了。他们总认为电影一定要有动作。我认为电影是要有动作,但不一定是要四肢的动作。后来看国外的一部电影,好像是《沉默的人》?就两个人,镜头卡定两个人。两个历经沧桑的离婚的人,碰上了在一个小咖啡馆里谈,很危险的处境。整个就两个人谈,那个心理的动作可是太多了。还有很多人说小说要有悬念。小说可以有悬念,但悬念不一定是情节的悬念,你思想有没有悬念呀?情绪有没有悬念呀?这个都是可以的。你说的那种,它容易走向外在的时空里的东西,而不是心理的东西。

    周:所以说,我们在文学上也是唯物主义者,就相信自己看得见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就不是生活。

    史:所以他们那时候说,没有爱情。我说,你说没有爱情,你说没有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你要不知道是什么,你怎么说没有?你要知道它是什么它就有了,爱情是你知道它,要求它,你理想它,它就有了。外在的爱情你怎么找?婚姻能证明爱情吗?

    周:我觉得这就要说到内在生活。内在生活这一块是最重要的。

    史:这是最大的一个。

    周:而且没有内在的生活,外在的生活也是没有意义的,也不是生活。

    史:那只能是叫活着,饲养着。

    周:对,被饲养着。

    史:所以存在主义叫存在,你只是在那儿,和存在是两回事情。你不意识自己的存在。还有记忆,我还是那么想的,我一直觉得记忆等于一种限制。很多人写回忆录,原原本本地去写那个年月日,甚至去考证。我写过那个《记忆与印象》,我认为印象是丰富的,记忆是一个牢笼,而印象是牢笼外无限的天空。你想象一下,在牢笼里看外面无限的天空,牢笼里很真实的东西都是死的。当然有时候你得“借尸还魂”。那“魂”是无限的,你可以借很有限的“尸”来还它。

    周:你说的记忆与印象这两个词特别好。就是跟你刚才讲的活着和生活是一回事。过去时的活着和生活,就是记忆与印象。

    史:我为什么反对流水账,就是因为这个。它仅仅把你的事情记录下来,完全是外在的东西。

    写作就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

    和:铁生要不是被固定在这儿的话,凭他的那种灵性和生命力,不定会在别的领域做出什么大事来呢。

    周:我觉得他还是写作。

    史:最好是。但我觉得有种危险在哪儿呀。我是个——用我奶奶的话,还有北京话说是——“怵窝子”,非常胆小,不敢到外面去。小时候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还有个朋友也说,你的这些东西可以总结成一个词:恐惧。我觉得他说得太好了。我从来是恐惧的,对这个世界。因为恐惧,才会对爱、宗教信仰呀,有着本能的向往。凭我的“怵窝子”,写作我可能根本就不敢想,写了也不敢拿出去。可能就会在七七、七八年跟着我的理工科同学去考个理工科大学,然后再去干个什么事儿。然后会尽力把它干好,但干不好,凭我的魄力,我还不能放弃它,去自己写作什么的,那我可就惨了。

    周:(大笑)不会的!

    和:您觉得在写作方面受哪些作家或是作品的影响比较大?

    史:好像没有……

    和:就想听您说找不到师承,嘿嘿!

    史:其实我看的文学作品,小说并不多,就是现在我也几乎看不完一本书,除非是很短的一篇小说。因为我主要是看他的方式。他的方式就是他的态度,他看世界的态度。我一旦把这个看明白了,我就不要看他了。所以我说从我插队以来,一直到后来生病,我真是想弄清楚自己的问题,因为我自己的问题实在是太严重了,涉及到要不要活下去的问题,一旦你觉得应该活下去,就要问为什么要活下去?这么付出我值吗?我是不是冒傻气呢?受一辈子罪还要活下去。就是这样的问题。其实我的写作一直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别的我都不太关注。

    和:一直是在追问。

    史:活得好又怎么样?万事顺利又怎么样?是不是还是荒诞的?这些事情我可能想得早些,因为我二十岁就已经瘫痪了,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一个问题接着另一个问题:你要不要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那这是肯定的。所以我觉得我写作是在回答我自己的问题。我得想!所以有时候我就想写一篇这样的东西,但不见得对别人有用。有时候要少读书,不用读那么多书。不如多想。古圣贤的时候没有多少书,事儿都是他们想出来的。

    周:天才不用读太多的书,中等之才还是要读书,多受启发。

    史:我说的是有的时候不用过分强调。不读书是不行,那是许多高级脑子想出来的东西。

    周:读书最有用的一点是推动你思考,引发你思考。

    史:还有就是支持你思考。就是说你有时候想到了,你不信,有一天你看到了,孔子也这么想,亚里士多德也这么想,你就信了。好,那就接着想。

    和:就是说走在思考的正确的路上了,跟圣贤一致了。

    史: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如果要是你自己想到过的问题,在读的时候撞上了,人家比你说得棒,比你想得完全,这个你就永远都记得住。而且一下子就通了。然后你就开始赞叹,人家名著就是不一样!

    周:所以读书是在寻求自己的问题的回答,这才是真读书。不光是正在想的问题。实际上一个人的问题始终就是那么几个,差不多不变的。

    史:从各个角度来审视这几个问题。

    周:但这得是优秀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问题。

    史:博尔赫斯说过,可能世界上就只有一件事,所有的事都是它的不同侧面。

    和:就像您也说过,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从不同的角度写作同一个故事。

    周:应该说每个作家都在写着同一个故事。那还是指那些真正伟大的作家,达到一定高度的,才能这么说。很多作家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史:对对对!他不想。

    周:而且绝大多数作家是没有问题的。

    史:对,没有问题。比如说死的问题。我发现在医院里一般人都怕说这个问题。有一次我遇见一个诗人,我说到这个问题,他说你别说。我说你连死的问题都没想过你写什么诗呀?

    周:这是个灵魂的问题。没有问题就没有灵魂。

    史:没有灵魂就没有问题,那就剩了有没有房子和车子的问题了。

    和:灵魂就是生命的主题。剩下的就是些零散的东西。铁生的作品就是,没有弄出复杂的情节呀、虚构呀。

    史:就是庄子乘物游心。

    和:就像存在主义的那种小说,比如说萨特的那种小说,它好像是有一个内核,其实主角是在木然地走,但最后有一个对于自我的存在的问题在那里。他木然地走是因为意识到荒诞。但看我们现在的许多小说,主人公是在那里活动,但他活动到最后,连个大的问题都没有。

    史:问题就在这里,没有问题。其实各行都是这样。你只要搞人文,搞科学,你提不出问题来就完了。爱因斯坦说了,你提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你提不出问题来,你干吗呢?

    周:大师就是伟大的提问者。

    史:就是这个意思,在别人结束的地方你开始了。

    和:找出一个缺,才能产生问题。

    史:所以有人问我,写作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写作就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苏格拉底说,要认识你自己,真是这么回事。没有别的原因。刚开始是为谋生,我想来想去只能做这个。开始写作呢就要像那么回事,带有模仿的意思,任何人写作可能刚开始都是这样。等你写到一定时候,你就是解决自己的问题,解决自己弄不明白的问题。

    周:这时候一个真正的作家才诞生了,那以前都还是一个习作者。

    和:国平也说他写的东西是自解自劝。

    史:就是这样。有时候你看,网上的小文章写得很好,那作者不以写作为生,偶尔写这个,但他是有问题的,他是从问题出发的。写多了的人尤其是要注意这个。据说有人一天要写一篇散文。我觉得这是每日大便一次的感觉!(众人大笑)这你怎么能保证每日一篇呢?他压着自己一定得写。

    和:可现在网络写手一天必须得写一万多字,坐在马桶上还在写呢。

    史:好家伙,我也不理解。那也是一种能耐。

    周:那种状态和写作没有关系,那是生产。

    和:那是苦役犯。您现在想得最多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史:嗨,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个问题。但那个问题确实很严重。所以我看书就特别杂,不光是看小说。我老想知道别人那么多故事干吗使?我看那个杂书,比较邪门的书。你比如说灵魂到底有没有?最近读到一本书,是美国一个人类学家,跟踪研究一个墨西哥的巫师。他本来想去分析研究人家,结果反被人家给改造了。那个挺邪乎的。存在这事儿不好说。我是不是全信,单说。就是说科学所圈定的那点儿东西,太简单太少了。你只是宇宙里的一种存在,因为我们的行动所具有的时间性、逻辑性,就把我们给框定成了一种时间性逻辑性的动物,我们就遵循一种方法,把它奉为圭臬奉为神圣。实际上存在的状态太多了。说起来又有一个问题,现代的社会是怎么活着都对。可能作为梦想你怎么活着都对,你自己的信念,你自己的梦想,都可以。但这里面还有一个社会问题、政治问题。这个说起来太长了。你的问题后面永远有问题,最后解决了?

    周:真正的问题解决不了。

    史:永不解决的问题是真正的问题,那你说这岂不是荒诞吗?最后你发现作为一个永恒的过程而言,只有美是它最终的解答。别的没有,别的都很荒诞。只有美可以是不断超越的。

    周:还有宗教,神秘。

    史:对,这都包含在里面。真正的美里面一定有这一层。所以,真、善、美,这三个字我一直觉得它们是递进的。先有真,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但这个东西是不够的,背后还有许多东西。所以要有善的标准。善的东西有时候可以容忍假。艺术可以虚构,那是善的东西。但善的东西走来走去,有时候也很荒诞。只有美在最后作支撑,所以美有时候很神圣。你到一个城市,它的美如何?就全说了。你是文盲,然后你是科盲,最后到美盲是极致。如果你是美盲,那反过去一看前面那几个肯定也全盲。

    和:一旦到美盲就有点儿行尸走肉的意思了。

    周:从个人来说,真善美可以说是递进的;从人类来说,可能是无奈的后退。真得不到,那我们来个善吧,主观性强一点儿;可是善也得不到,那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那就美吧,美我个体自己就能支配了。

    史:对对对,这很对。其实最后你就是……

    和:是向内在的退。

    史:有句话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到最高境界就只能独善其身,你不可能要求世界全都是怎么样的。刘小枫他们说的政治哲学,也有这意思。你不能用理想来要求一切,最后要靠政治来平衡,平衡大家伙儿。很多人在一块生活呢!我的那个“丁一”呀,有点儿不谋而合,或者说有了这些坚定了我的想法。丁一呀也是很好的理想。你说丁一有哪点儿不好?多跟几个人发生爱情有什么不好?爱情不是好东西吗?好东西为什么要限制在最小的范围?推而广之,有什么不好?但是不成。只要有三个人,就已然要出政治。一个人,独自的理想,两个人可以有爱情,三个人,就要出政治。它要平衡关系。你把理想放在政治那儿,就要出问题。戏剧呢,是一种艺术,是一种理想,就像爱情是一样,家庭就是现实。人要是老像戏剧一样地活着,就不成。不可能的可能,不现实的实现,在戏剧那儿可以,但不能拿到社会上。拿到社会上,就一定要坏,出漏子。顾城的事情就是这样,他想要强行地维系一个伊甸园,就不成。这里面的关系是要变的。谢烨一旦要走向现实,要想孩子怎么办?理想主义者就不干了。这就坏了。

    和:他就崩溃了,是不是艺术家的那根弦更脆弱?

    周:谁都不行,那种时候谁都是艺术家。谁都受不了。

    史:政治家让你厌烦,但不能没有。其实你想人类的矛盾就是这样。

    和:顾城要是有点儿政治家的方式方法是不是会好一些?他直接就拿起屠刀了?

    史:他要能那么冷静,他就不是他了。

    和:也就不会想到伊甸园了。

    史:他就不会想到去做这事。像哈姆雷特,既是艺术家,又面对了政治,他老是犹豫,老觉得这事不能干。

    灵魂是一种牵挂

    和:那您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史:《去年在马里昂巴》。

    周:剧本我看过,那个剧本很好。电影你看过吗?

    史:电影我也看过,看那个电影其实也是在看那个剧本。要是会看的人,看剧本可能更过瘾,但电影也很好。前段时间有个法国人让我谈法国文学,我说我读得不多,没什么可说的。但有搞比较文学的,为什么不比较比较《去年在马里昂巴》和《红楼梦》?它们都是这样:我们俩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了?我们曾经哪哪儿怎么地,现在这个地方错了。赶紧离开吧。

    周:《红楼梦》也有这个味道。

    史:对呀!他误入红尘,到那儿一看,一把辛酸泪,这不是人呆的地方。空空道士渺渺真人不是就把他带走了吗?

    和:太虚无了。

    周:这个角度挺好的。

    史:我现在真的有这个感觉。经常有,不是虚的。走到大街上一看,这群小动物们还在走着呢。我写过一首诗:“我怕我走错了地方……”梵高那里面也有这个,说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来就是来朝拜了,这是我们非要经过的一个地方。

    和:是在蜕变过程中必须要经过的一个地方。

    周:实际上是灵魂的感觉。灵魂和肉身这个时候实际上是分离的。你在看你的肉身。

    史:分离这事儿是真的。过去我在想,人死后灵魂还有载体没有?他这种能量可能不需要载体,是在寻找载体。很多东西是不可实证的。中国人要求实证,心想不能为实。说真实是最重要的。我觉得这有问题,真实那是法律管的,不是艺术管的。

    周:那看你用什么标准的问题。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你拿什么检验呢?

    和:那不是主观唯心主义吗?

    周:所以就坏在这里,什么主观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全把你们给变愚蠢了。

    史:所以说咱们换一套,虚,你说梦是虚的,真不真?你心里想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你说它真不真?

    周:那是另一种现实。

    史:比如说巫师那本书,他说在你的身体里有很多能量,在你的身体四周一米左右有个圆,这个圆形或是蛋形整个把你包住,在这个圆中有个集中点,给人的感觉是你的灵魂。你不过是它的车辆、电脑,它用你的身体工作,但它和你的身体之间是有矛盾的。这个作者有好几本这样的书,他是个人类学者,其实是巫师看中他了,觉得他有这个天赋。后来在他身上发生了不少事情,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反正我看了觉得他不是瞎说。

    周:我希望这样,灵魂有更广阔的天地。

    史:糟心就糟心在这里,灵魂它太拘泥于社会、现实、肉体。就在这些面上,很丰富的东西,只能在这些面上游走,它甚至不能跳出来看看。

    周:文学、艺术、宗教和哲学都是这样一种出来的方式。

    史:佛教说是出离。就不拘于这样一种形式。

    和:做文学艺术的人可能因为敏感而有更强烈的出离的要求。

    史:就是国平说的灵魂的强大,他受不了这个束缚。他的想象力超过太多。那些天才的艺术家像梵高,他看到的世界根本和你看到的世界不一样。所以一般人看他就是疯子。

    和:有这样的人就让懂得这些的人感到一些安慰。

    周:他们是一些见证,证明灵魂是存在的。看到他们你就必须相信,否则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和:是不是当他们没有灵感的时候,他们又没有灵魂了呢?

    史:有很多挺神的事儿。有个女孩子因为家贫出去打工,挣了钱,等回来的时候,在车站被人把钱偷了,她就傻了。傻到什么程度?让她干吗就干吗。她睡觉的时候你把枕头抽走,她就悬空着还睡。你就会感觉到她的软件给抽走了,灵魂给抽走了。她的肉体和灵魂完全分开了。去西藏住了一段,可能是找了什么人,回来好多了。她有说有笑的,虽说有点儿差但还算正常了,估计是招魂术。所以很多精神病是怎么回事呢,软件程序一出问题,就得重装。那这岂不就是招魂术!

    灵魂是一种牵挂。《圣经》刚开始就说,上帝的灵在水面上运行,然后他就分离,分开白昼和黑夜,分开男人和女人,所以人是互相寻找的。但是,灵魂有可能是有联系的,为什么你爱?你有灵魂。你关心的灵魂越多,证明你的灵魂越强大。你只关心你自己的灵魂,或者说你压根就只有硬件没输入软件,整天吃喝玩乐,没有关切,对他人、他者没有关切。这就有可能是根本没有输入软件,或者说是错了,或者说是太平庸的软件了。软件也是,越高明的软件,联想的能力就越大。人也是,你人格高,说明你联系的多,关心的多,达则兼济天下。

    和:那能量大的人,他照射的范围就大,影响的人就多。

    史:所以说灵魂可能是互相连着网的。

    和:是联网的。

    史:人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终端。

    和:是一个显示器而已呀!

    史:所以,人们想做的最神圣的事业不过都是想做这个,不管是佛还是啥。

    和: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变成软件,把别人变成自己的显示器。

    史:实际上现在我们的这个网是在作乱,都是终端在各显其能,造成一个分裂状态。

    天国在信仰的过程中

    和:是不是一个整齐划一的专制社会,大家的显示器显示的是一样的,民主一些的国家花样多些?

    史:专制的那是把网站占领了,所有的终端全洗脑。学佛的人都说在反对二元对立,这是我最对佛学看不懂的地方,要所有的人都脱离苦难。当然,你要用这种方法让大家都去做善事,这可以。但要所有的人脱离苦难,这事儿没有可能。脱离苦难的意思就是反对二元对立。脱离二元对立,成为一。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包括宗教的诞生,也是二元对立的。二元对立会弄出世界纷争。但应该这样说,二元对立是一个事实,你不要反对二元对立,而是要促成二元和谐。你要是打掉一方,只剩下一方,那或者是出乱子,或者是什么都没有了。因为宇宙就是二元对立的。有篇文章说,宇宙最到头的单位是比特,是信息的最小单位。就是无穷动嘛。用我们通常的话说,它就是一个过程。没有矛盾怎么有过程。

    周:所有的宗教最后都是要回到一。

    史:就是说,耶稣的伟大就在于,在他之前,原始的宗教都是要求上天给我们好处,丰衣足食什么的。所有的宗教都是我们向上天要求什么。只有到了耶稣这里,才说是神向我们要求什么,我们是侍奉神的。神要我们怎么样怎么样,不是我们向神要求。这时候出了两个神,一个是创世主,一个是救世主。创世主他不理会你。约伯跟创世主要求说你待我不公。创世主说,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不会为你一个人改变我的策略。怎么可能?创世主不是你的神。救世主耶稣来了,他说上帝要求你要去爱。不是那种要什么给什么的宗教,那是原始宗教。只有救世主要求你应该怎样活,应该怎样爱,应该怎样对待苦难,只有这时候,人才转向自己了,这事儿才好办。至于那一,亚里士多德说,无不能生有。老子说,有生于无。这毛病大了。按我心里想的,无它就是无嘛,它怎么能生有呢?中国还有一句话叫有即是空,空即是有。所以我想这无,应该是指的空。这跟物理学联系上了。物理学说,在一绝对封闭的空间里,抽去所有的东西,里面还是有,有什么呀?所以这不是无,无就是没有。空它才是有。比如星系什么的,它坍塌了以后,剩下什么的?就是动能,极强大的动能,空成为无限的动能。朝哪儿动呢?朝向有。有的能量,它的方向是空,空的方向是变成有。我写了一篇叫《门外有问》,就是写我的这些瞎想。

    周:你是试图用物理学来解释哲学问题。

    史:我很爱看物理学的东西。看不懂但喜欢看,看了多年还看懂一点儿。我觉得它们都是相关的。我可能也就是胡说八道,没有能力去论证。但我觉得一生二,二生三,那个一是空,而不是无。

    周:实际上在这里一是道,道是没有形式的。

    史:是可以有各种形象的,可以变成有任何一个有的。所以它不可能是无,是空。

    和:无是不是更丰富一些?

    史:有本书上说,人一直用自己的逻辑来理解事物,认为世界有始有终有限,不一定吧?你没法想一个无始无终的东西,因为我们的生命即是如此,我们的世界也是如此。

    和:那在这始以前和终以后呢?

    史:我们的逻辑就是这样的。有个佛教的大师宗萨老是说,自无始以来。自无开始以来,而不是有史以来,有始以来。

    周:人的逻辑思维没办法想象有始有终,也无法想象无始无终,康德把这对矛盾叫做二律悖反。两个都不行。

    和:这么谈下去越来越玄。我们的经验和知识这么有限,真没办法。

    史:无穷动的东西,它就只是动,无始无终。

    周:人类是没法想的。人类是用理性来想的,当然你可以靠神力来感觉,但这个无法证明。

    史:没法证明。所以一般搞科学的人都不信这个。现在的主流是科学,实证的东西是在逻辑范围内,而逻辑范围比存在要小得多小得多,你怎么能把它归到你的范围?

    周:科学主要是经验和逻辑,科学是处理经验的,用逻辑去整理经验。因为科学是不能分析它,所以人们认为它们是不值得去思考的,不值得重视的。其实这就是个无用之用的问题,它是有大用。

    史:对,无用之用。

    周:没有这个东西,人类所有的成果都是没有根基的。

    史:而且人类将活得多么枯燥。

    和:你们两个的特点是,都被这些无用之用的大问题折磨了这么多年。

    史:你反过来想,人们要是整天都被房子车子占领着,实在是太无趣了。不让你感觉到有意思,就让你整天干活。我经常在透析时就会想,这些护士活得挺高兴的,一辈子就重复这几个动作,也不烦。反过来我又想,没有她们我们也没法办哪。所以这世界确实有很多螺丝钉,你还得爱护它,你还得不跟它一样。

    和:但她们不把这几个动作当成她们生活的全部,她们还有自己的社会关系、工作关系。还有,病人也是不一样的。

    史:咱们真是人互相难以理解。陈村写过一篇文章叫一生,写的是一个工人,每天在那儿轧一个东西。到老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所有的手指都是齐全的,他觉得这是很成功的一生。他的同事好多都缺手指的,他不缺,就很成功。

    和:我的同学讲过一个故事,她好多年以前跟一个女孩在一个车站卖票,后来她不断求学,但过了三十年之后回去,那个女孩子已经老了,可还在同一个房间里卖票。这中间有种什么感觉呢?人生的意义在哪儿呢?

    史:这个就问到头了。我现在最写不了的也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说的这个问题。就像《卡拉玛佐夫兄弟》里说的,这么多的人受苦,就为的是最后的一个所谓天国,但这样的付出我们认为是不值得的。你说那儿有多好多好,事实上,最后只有少数的灵魂可以达到,可以理解,可以感受到。多数人就是没有。虽然人道主义说要爱护这些东西,在《我与地坛》里那时候我就想这个问题,我知道不可能一切都变得美好,但我们的目的就是一切都变得美好,你说这荒诞不荒诞。

    和:你说天国究竟是在精神上达到一种博大的善,一种无比享受的精神状态呢?还是通常所说的在那里可以吃呀喝呀。究竟什么样的算是天国呀?吃了这么多的苦,付出这么多的努力,得到的究竟是什么?而且我们想进入的天国还不是一个。

    史:这让我想到“高贵的谎言”,这个问题很复杂。就比方说你有仨孩子,有一个不适合上大学,可你不能不让他上,但他不适合,他一上他就疯了,他永远跟不上,他抑郁症。这怎么办?这是同等问题。

    和:我在想,如果天国是精神上不断地感到愉悦、充实的过程的话,那在一个人的精神追求的过程中,在不同的程度上一直有这样的感觉,那这是不是就是天国了呢?天国不是个实体,是个过程呢?没有最终的天国。

    史:天国在这儿呢,过程即目的,看你能不能把这个过程变成天国。

    和:如果是到了最后,来了仙乐,大家到了一个什么国度,永远在那儿了,我觉得那倒是糟糕了。

    史:那是一个不可能!实际上所有的这种说法都是高贵的谎言。

    周:对优秀的人也一样,可能谎言的性质不一样。对大众来说,那个天国是指你现在梦想的最好的生活。但对一个优秀的人来说,这样一个目标也是不存在的。但你有一个高贵的目标的话,在这个过程中高贵是能显现出来的。

    和:你就是在过程中高贵了,最后如果能千古留名,那是结果好,但那跟你这个人所感受到的愉快已经没有关系了。

    周:有没有真正的信仰,不在最后的结果,因为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了,但你有这个信仰,你的整个人生是不一样的。

    史:我现在看我周围的同学,我就知道我原先的校长他缺一东西,他是英雄主义教育。我的同学无论成功或是不成功,抑郁率很高。不成功,抑郁。你曾经成功过,老要求自己成功,受不了不是英雄的状态,也抑郁。

    和:受不了不再是中心了。

    史:那成功都是在社会层面上的,缺乏超越性。因为你到老了的时候一定是英雄暮年,壮心不已。但是你做不到了。或者是你的成功几率也不是百分百,那没成功呢?这个压力非常大。我想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现在还在街道工厂那儿干,现在不定是什么情况。也麻烦。所以中国的教育只在社会层面上,他只要当代英雄,就这么一个目标。他没有其他坐标。

    周:始终在那里斗。斗。

    和:那也不光是校长的问题,是那个时代的问题。

    周:是中国文化的问题。

    史:我那校长仍然是当时最好的。但当时中国就没有这超越性,有也给你粉碎掉。你只有在这个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最高的价值就是成功,成为时代英雄。你当不成总理,当时传祥也是成功。再没有另一个坐标另一个角度感受一下人生。艺术那个时代也没有。

    周:其实没有超越层面的人是很可怜的,无论他多么成功他也是可怜的。

    史:他是平面的,他再不能跳到另一个层面上去感受一下。

    周:他从来不能俯视人生。

    和:能不能从教育上或读书上给大家一个提醒?

    史:当时也读书,但没有这方面的书,我们以前老说是制度的问题,其实说到底是文化的问题。文化的问题是需要潜心慢慢做的,也许能成,也许还没成,在社会层面上已经完蛋了。

    周:中国文化缺乏信仰这一点来说,是有毛病的。但对每个个体来说,也不是问题。因为整个人类的这个层面是存在的,是你要不要的问题,你可以摆脱民族的这种局限性。

    史:但是很沉重啊!你看,它常常过了以后就变味了,变成了实利的要求。你看庙。

    周:所以还是证明了没有这个层面,它肯定就歪曲了。它只能从现实的层面去理解信仰问题。

    史:所以你说在中国,人们老说知识分子最应该做的是默默的最根上的东西。你不要指望他能成,可能压根成不了他就崩溃了。毛泽东挺英明,文化革命。当然他不对,但他看到了真正的变革是从文化上进行的。前不久看一电视节目讲画家的,讲中国粉碎“四人帮”以后美术界的解放,介绍的全是人性的解放。他画的画,藏族小姑娘坐在草地上,真是春情萌动,真是纯洁。中国的文艺复兴,全是人性的解放,没有神性的冲动。“人性解放”这四个字可不全是褒义呀。人性还有恶呀,全由着人性来,就糟糕了。什么都出来了。文艺复兴有没有神性的出现?

    周:关键西方一直有神性的传统。它那个文艺复兴是用人性来平衡一下,神性没有丢,而我们是本来就没有神性。

    史:人家是往这边靠一下。好多的是中国没有这个根。比如说披头士,你也来一个?上来就来一俗得不成,就像画画,想一上来就写意,没有写实的根基,那就是胡来。好多那就是胡来。

    周:人性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混合的,人性和兽性的混合才成了人性,我们没有神性传统的话,我们的人性解放就是兽性解放,赤裸裸的。

    史:你看美术界就可以。那几年真有些那种感觉,我可能是保守,我看很多玩意儿就是胡闹,完全就是为了挣钱。根本就靠炒作,画得一塌糊涂。人性解放到兽性泛滥。

    周:你看他们那些画吗?方力钧、王广义、张晓刚的?

    史:我认识一画家,他说好多画家就是坐那儿想一概念。我说想概念这事儿不应该是你们画家做的事吧?用画表现一个概念,那不就是宣传画吗?

    周:很多行为艺术很可笑。

    史:没事儿就坐那儿想主意。我说过,第一个想起来把便池钉墙上的那个真高明,那是艺术,然后你往墙上钉什么都不是艺术了,都狗屁。

    (原发《黄河文学》2010年第6期)

    史铁生:扶轮问路的哲人(二)

    ■ 史铁生 周国平 和 歌

    我想证明死是不可能的

    和歌(以下简称和):我再有信仰,在这个过程中也确实感受到了一点儿乐趣,但一想到死后会被抛到乱坟岗上,还是有点儿不平衡。

    史铁生(以下简称史):这其实是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死的问题。我病之前正在写一个长点的东西:第一部分叫《死,或死的不可能性》。我想证明死是不可能的。因为无是不可能的,而有必然是有限和无限的对立。无限和有限是不能单独成立的,有限对无限的观察,无限对有限的衬托,缺一是不可的。任何人、任何有限都自名为我,都是要进行观察。说史铁生死是可以的,说“我”死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一个永恒的灵魂的问题。我那个同学孙立哲那么聪明,就这事儿他想不明白:做了那么多,最后咔嚓一下全没有了。这个受不了。英雄们全受不了这个。

    周国平(以下简称周):英雄和天才全都受不了。

    史:你怎么棒怎么棒,克服了多少多少困难,最后没有了。

    和:我特别不能接受的一点儿是,一个妈妈养活大一个孩子,需要多少爱,多少耐心,多少辛苦,最后在战场上一梭子子弹全给打死了,或者一个人弹就那么爆了。这点儿我特别接受不了。

    史:这当然接受不了的,这是从理论上可以避免的。我们那个是不可避免的。

    周:你这是尘世层面上的。

    和:老死病死都认了,可这种死法太可惜了。在花开得最艳的时候!

    周:你这还是正常的感觉。

    史:现实里你把他养大,最后他傻子,或者他疯子,他杀人去了。或者是他受苦,他受的苦他自己不知道,最后他疯掉。

    周:我现在觉得,宗教、哲学,实际上都是想证明死是不存在的。铁生你现在想写的也是要证明死是不存在的。

    史:否则确实荒诞。如果死就是完全虚无的话,这事儿实在荒诞。

    和:如果死就是虚无的话呢?

    史:那真是荒诞。

    周:那不能允许。

    史:这里头也有这个意思,我们强行论证它是不存在的。是这样的,刚开始是这样的情绪,就是你为什么做这个工作?你受不了这个。也许它不存在呢?也许有一天你确实证明了,或者说逻辑通向那儿了。

    和:可以这样说,全人类最高级的脑子都想证明死亡以后不是虚无。

    周:宗教和哲学就是这样啊。因为这是最大的问题。

    史:我写过一篇文章,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自私自利的人是最有道理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所以人类需要有个证明来至少推翻及时行乐,否则现实里谁都好过不了。比如说只活一个钟头,就看谁掠夺的快乐最多,最后一定演化成战争。

    周:所以你要唬他一下,死是不存在的,天国还会有惩罚。

    史:其实我的论证跟那个结果差不多。

    周:你那个论证是从逻辑上去论证,从逻辑上论证带有很大的自欺的色彩。虽然所有的论证都是自欺。

    史:因为只要你不能实证的话,谁都可以说你是在自欺。这事儿咱们得先说好了,这事儿就是不能实证,你要跟我说实证,只能退出话题。

    和:但好多濒死体验呢?

    史:这个证明只有在自个身上发生才能证明。

    周:没有经验就没有办法,有经验的人他自己信了,因为我没有办法让你经验到我的经验。逻辑上的证明是各个学派都在这么做。比方说唯物主义,它也说物质不灭,不会从有变成无。但人不能忍受的是,我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物质,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物质。并不是有就行了,我们还要是一种特殊的有。这你就没办法证明了,靠逻辑是没办法证明了。只能靠信仰。

    史:这可以做这样一个证明,你也可能是一个更高明的存在,当然也可能是一个更垃圾的存在。这地方就要驳倒一个什么事啊,生命就是蛋白质。谁告诉你生命就一定是蛋白质的构成?霍金现在说了,外星人可能已经来了,它们不一定是你们这样的生命构成。有的科学家就说,什么叫生命?就是载有足够信息的可以繁殖的东西,这就叫生命。它完全可以是另外的什么元素,可能比你还高明。

    和:如果人家比你高明,就能让你意识不到人家的存在。

    史:我们现在可能就是垃圾。在某种存在来看,这帮垃圾还挺高兴的,还想回过头来还做这垃圾呀!

    周:愿意成为自己这个存在。

    史:所以有人问,假如还有第二次,我怎么才能知道这是第二次?他居然得出一个结论来说,永恒是骗人的。我说过,人类是有继承的,有集体性记忆的。恰恰是意义使这个东西可以成为永恒。他说是我们虚设了一个永恒,拿它当意义。其实是你有意义,它才能永恒。甚至瞬间,都是用意义来界定的。比如说现在,瞬间,它是多久?一秒?千分之一秒?没法儿计算。它是由意义来界定的。你记住的一个意义。现在是一个意义所形成的最短过程,也叫当下,也叫瞬间。如果没有意义,千年也是空无。对吧?所以你能记住那个瞬间,你要没有,一千年也记不住。

    周:意义也是自己的一个感觉,也是无法证明的。

    史:是自己的感觉。

    周:你刚才说的那个也是一个很难证明的。如果生命能够轮回的话,你怎么能够证明是我在轮回?这个自我虽然现在因为有很多偶然因素产生了这个我,我成为我,我很看重这个我。但是我没有办法不看重。既然我看重,如果我要追求永恒的话,我肯定是追求自我的延续性,而且这种延续性应该是我能感觉到的,否则它等于没有。这个很麻烦。

    史:这个问题先这样说,分两部分,一个是你说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有了你才能感觉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才是空无。所以你是有的。但如何证明它就是原来我那个有?这一点最后是我的一个困惑。好像《西藏生死之书》里有,说死的时候要镇静,才能自由地到那儿。我写的那个可能叫《备忘来生》,我希望到那时候我能镇静,灵魂是带有信息的,它能不能尽量扼要地带上此生的信息?

    周:佛教里面是有一套如何修炼的方法,中阴,说灵魂离开肉体到投生之前叫中阴,那一段是最关键的。

    史:但这里有个前提。如果是一个独特的灵魂,你能认出来,如果是一个平庸的灵魂,你可能认不出来。所有的灵魂都吃喝拉撒睡,都是这点儿信息,你怎么能认出来你是你?他们说那个转世灵童也不见得特别聪明,但在宗教这一块特别有灵性,最后的考验是把他带到去世的那个活佛的屋子里去,他能认出一些东西来。转世是延续了上一世的我,你要能认出他来,这就是越独特越能认出来。你转世的时候,灵魂带的那个能量应该是你此生思考的最有意思最有悬念的事情,你被下一世认出的可能性就最大。但这些东西都是未知。我说死是不可能的,但我没有说我一定是我,是上一世的我。

    周:这里你已经退一步了。

    史:对,退一步了,这一步必须退。也等于没退,为什么呢?活着也是这样,人体的细胞在一段时间后就完全更新了,你说哪个是你?你的基因也可以转换了,你说哪个是你?只有你的记忆是你,你最独特的记忆是你。

    周:康德有个概念叫“统觉的延续性”,你有个统觉,你模模糊糊地,觉得是你,你所有感觉都告诉你,这是你。

    史:你在今生有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天才是怎么回事咱不知道,但四岁能作曲,你说是学来的吗?不是,他是被捅醒的。所以,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这太对了。他就此也是在探讨灵魂。就是灵魂携带的信息,就此进入了一个终端,这个学习就容易了。就这个啊,他马上就知道了。

    周:梁和平说过,人前世是不同程度的,有的一年级,有的二年级,有的大学了。到了这一世,他是接着上的。

    史:上次你带芮乃伟夫妇来,他们不是说嘛,吴清源、李昌镐他们就不是一世的棋手,常昊他很聪明,但他是一世的棋手。这是刚学的。这虽然是无可证实的,但太有可能了。灵魂所带的东西,我一直认为是有的。尤其是看到一个人,那么丰富的灵魂,怎么可能瞬间什么都没有了?化为虚无了?

    周:有一点我们会看到的,不需要证明的,事实已经证明了,那就是灵魂和灵魂之间所带的能量差别太大了,但我们试图来解答这个原因是什么?当然会有很多解释。佛教的轮回是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解释。

    史:这给人一个乐观的理由,此生的努力不是瞎掰的。

    和:这也给人一种安慰,尤其是受了苦的人,觉得不那么委屈了。

    周:基督教说,回到天国,灵魂的国度。修炼也是有用的了,是为了以很好的状态回到你的上帝身边去。不过轮回好一些。

    史:天国这事儿一定要在过程里,否则就成地狱了,到那儿整个就是一个傻子。

    和:马克·吐温不就写过一篇文章嘛,通过一个灵媒跟他去世的表哥说话,表哥说他天天在那儿没事儿干,就是谈论在活着的时候的事,还有就是等他们来。

    史:说梦那个巫师,还有我认识一个气功师说,在空间里有各种能量体到处飞,有些东西是恶的,它就是想要找你要一个身体。

    和:一旦人的状态差些,它们就进来了。

    悲剧和惨剧

    史:年轻的时候应该有点儿坎坷。一个人要是一直是所向披靡的话,他对信仰不可能有特别真切的感受。

    和:也可能有的人的坎坷是在心里。

    史:又好像关键在感受。有的人他的坎坷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但对他的心灵的触动特别严重,他也是有信仰的天赋。就像国平说的那个灵魂的强度,再加上灵魂的碰撞。有人不感觉这个。我读过《希腊的精神》这本书,说悲剧是一种感受力。有的人没有这个感受力。悲剧的事情哪国都有,你这里出不来悲剧,你没有这个感受力呀。中国人感受出来的全是惨剧,不叫悲剧。来一个清官就能判清楚的事。生命本身的那种悲哀没有出来。

    周:他都是停留在现象界,悲惨的现象。没有悲剧的本质。

    史:生命本身的那种矛盾没有出来。他不太感受,他感受的是社会矛盾,包括现在咱们的文学,写的也都是社会矛盾,写精神、心理矛盾的少。而心理矛盾,你不处理好信仰和神的问题,你几乎没法解决。

    周:是终极性问题。

    和:是呀,读妥斯陀耶夫斯基的作品,也是觉得他有好多心灵的问题要解决,永远在那儿受折磨。中国人没这个。

    史:中国人要不是因为妥斯陀耶夫斯基特别有名的话,估计也没有多少人去读他。我们为这种问题出毛病的都少,我们出毛病的都是为社会问题。我估计中国男人抑郁呀,现在多是价值失落。

    和:价值失落。现在的成功衡量标准又很明确。

    周:是世俗价值的失落,不是精神价值的失落、神圣价值的失落。

    史:我是说他们是把价值转变成了价格。他把它放到市场上去了。自身的价值他反倒忽视了。他看到市场差价,被整懵了。

    周:没有早些转变为市场价格,没早点儿把价格兑现,或者是太早脱手了。价值的衡量其实是有坐标的,看他用什么坐标了。

    史:价值是你自身包含的东西。首先是你对这个东西的信任和标定。它首先不是靠别人,也不是靠市场。价值它是自身含有的。放在东西里它叫物化劳动。价值它是有的,放到市场上去它有推销、广告等问题,以至于造成价格比价值还低,他不信任自己的价值了,这就坏了。

    和:而且此前没有在这方面修炼,到这种时候就会遇到问题。不过在这个时代要坚守价值挺难的。现在知识分子、文人同时炒房炒股的也多了。

    史:咱们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有点占便宜就是,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那个时候成名比较容易。

    和:也不对,那个时候文学青年多了。

    史:但还是比现在容易。那时候基本是一片荒漠。反过头来看,七八、七九年写的东西基本上都不能看,但它是在一片荒漠上,然后你就有了名了,然后它就能被承认,有人买你的。要是现在我再开始写作,写我想写的那种东西,我没法儿活。没人买你的。现在有点儿名了,还有人买你的,活命还成,没问题。你要是从一开始就按自己的愿望去写,就活不了。国平你也是,你的粉丝培养出来那么一大批,就没问题了。

    周:现在要脱颖而出是比较困难了,但还是有,像韩寒那样的。要脱颖而出也得是非常厉害的。郭敬明的市场,韩寒的影响。

    和:他的博文一篇有的点击量上百万。

    史:这个时期创造出市场来,应该说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周:但也不容易。像我们这样的人可能就占不了多大的市场。

    史:好像是陈村说的话,他这人一直是很英明的。他说,你要弄明白你是要嫖娼还是要卖淫。你要是嫖娼你就别指着赚钱,说不定还要搭钱。你要是想赚钱你就卖淫去。陈村这话前几天我还在给别人说,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齐笑)

    和:要愉悦自己,和愉悦别人当然不一样了!

    史:你是愉悦自己,你还想赚钱?你愉悦别人,让干吗干吗,当然能赚钱了。

    和:可以问问他是在干吗?

    史:陈村肯定会告诉你,我该卖淫的时候卖淫,该嫖娼的时候嫖娼。以卖淫养嫖娼。

    周:这倒是像陈村的话,虽然不是陈村说的,是史铁生说的。

    和:陈村常常是一语中的。

    史:他是真会说。陈村说起性幽默来,真是很精彩。

    和:基本都原创。

    史:语言天才。同样的事他能用特别邪门的话给你说出来。王朔也是。

    周:韩寒也是。他也有这个能力。

    史:我不会上网,很少看他的东西。今天有个朋友告诉我,说在网上你有五六个博客了。可我至今还不会上网呢。

    和:他们在网上把你的文章贴上去,还有很多留言,而且留言都很好,是真喜欢,引起共鸣的那种,气氛很好。

    史:一个朋友说,博客的主人比如是张三,他说史铁生庄严推荐中国唯一可以得诺贝尔奖的是张三。这事我都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和:我还很好奇,铁生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史: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

    周:他这个侵权呐。

    史:可据说也没有什么办法。肯定冒充国平的也有。不信你看看。他有号召力,一下子会被很多人注意。别人说你只能是甭理他。除非我哪天在文章里说,我不会上网。他就不攻自破了。

    种种负面现象的根在于没有信仰

    史:现在是一说中国文化就都说孔子孟子。你说现在这受贿算什么?那满街撒谎算怎么回事?从哲学现象学上来看,从这个现象怎么捣腾那个根?咱们捣出的现象和咱们的根都不挨着。捣腾的都是祖宗的辉煌,这是鲁迅的话了。

    和:撒谎和游说的习惯有没有关系?

    史:因为没有上帝呀。

    周:就是信仰的问题。

    史:没有精神要对之负责的东西,那外在的肯定要撒谎了。

    周:在很早的时候,马克斯·韦伯和孟德斯鸠都写到过一点,说中国人是一个最爱撒谎的民族,在中国,靠掠夺得来的东西都不是合法的,但骗来的东西都是合法的。当然他们自己没来过,但听传教士、商人说,都一致这样认为,中国人是最爱撒谎的。

    史:这真不是现在开始的,没有灵魂的看守者。

    和:是不是说做了坏事来生有报应,但撒谎不算做坏事。

    周:中国人没有来生这个观念,中国是没有本土的宗教的,佛教传进来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异。

    史:中国人说的报应也是很现实的。忏悔这个事儿就特别说明问题。中国没有忏悔这件事儿。

    和:“吾日三省吾身”呢?

    史:你发现没,一说中国文化就是孔子孟子,其实他们的好东西,谁也没有继承下来。怎么就把好的传统扔了,把西方的坏的一些东西又接收过来了。

    周:孔子特别看重道德修养的价值。他认为道德修养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不是为了给人看的,为了得到什么利益的。但道德修养的这个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道德修养?它上面没有灵魂了,没有源头了。最后他说出来是为了社会能更好。

    史:他说敬鬼神而远之,这个东西在中国,尤其是理工科那儿特盛行。我问他们,你们怎么想死亡的?他们说我们不想这个。他们很唯物主义,而且绝对的唯物主义还真有点儿无所畏惧的意思。死就死了。我有好多同学,都是理工科的,特别聪明,高材生。他就不说这事儿,就说自己是无神论,坚定的无神论。

    周:多可怕呀,一个人不以作一个无神论者感到羞耻。

    史:而且他能拿出很多科学上的证明来。

    和:也难怪。哲学修养这块,他们恨不能一直学到博士,仍然学的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只有这一种世界观。对他们来说是第一原理。

    史:可我有些同学,他们哲学书也读得不少,可他就是无神论者。因为他们就相信实证的,非实证的他们不想,说想那个没意义。我发现好多搞哲学的人也这么想。有一次有个哲学教授也是这么说。我感到很惊讶。他说,说不清楚的事儿你为什么要想?我说,这可不应该是一个搞哲学的人说的话呀。搞哲学的人恰恰要想那些想不清楚的事儿呀。

    和:我真觉得铁生是搞哲学的。

    周:那个教授是搞英美哲学的,分析哲学,哲学就是要说那些说得清的。

    史:最后我就是要弄清楚那些我弄不清楚的。我的智力极限在哪儿?这种时候才能出现另外的比如说信仰。信仰不是无理性,它是非理性。是理性不能处理的,它不能说一上来就没理性了,什么都不想了;也不是无理性,它没有思考。当你相信有智力的盲点的时候,这个盲点你怎么处理?你肯定要有一个没有理由的信仰。其实人最后都要有一个没有理由的信仰。得抱着这个并不很逻辑的信念去活着。

    和:但我并不喜欢有些有信仰的人,喜欢讲各种神迹呀,各种关照呀,得到各种好处呀。

    史:这个吧,大众也就这样。但一个民族总该有一些引领的精英吧。不能仅停在这儿。

    周:这就是民族的区别。你刚才说了,信仰是没有理由的,到了一定的极限了,没有办法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信仰,但这个信仰理性本身是没有办法来说明的。所以实际上是需要决定了信仰。你这个民族如果你有强烈的需要,就肯定有信仰。但你没有感受到这种需要,就不会有。但强烈的感受到信仰的需要,这又跟灵魂的强度是有关的,精神本能的强度有关。

    史:这是整个的文化的问题。比如说你对历史:有人说历史最根本的价值在于审美。我一想,确实是这样。它就算很有秩序,很有效率,很安定。但永远如此重复,它也要提出一个荒诞的问题。只有在审美的意义上。审美这事儿能说明精神的事。国平刚说的灵魂的强度,真是这么回事。没有强烈的要求,向虚无之中去询问,他不需要啊。

    和:好像民族主义的呐喊很多,但对于灵魂的呐喊就特别少。

    周:就是因为那个少了,所以这个就多了。

    史:像我们现在又有些时髦的东西出来了。就是说所有的文化都是好的。我们的文化在那儿存在了多少千年,它能不好吗?我说我们谈的是好与坏,是价值学,不是存在与不存在。

    周:他们以为存在这么长时间就证明它好。

    史:后来我看到一个书叫《蚂蚁的故事》,它说在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生物是蚂蚁,为什么?所有的蚁类的体重加起来,超过地球上所有哺乳动物的体重,这你信么?

    和:我不信,

    史:他说这是真的。他把这样的事实作为蚁类是最成功的生物群体的论据。当然他这是生物学的观点。把体重当成判断标准。所以存在一个从什么角度来看问题的问题。说你存在的时间长就是成功的?说你数量多就是成功的?现在整个的自由主义又走过了头,就成了怎么都成,成了价值虚无。

    周:从价值多元到了价值虚无。

    史:谁都不能说多元化不好,所有的都是好,都到了某种可笑的程度。电视台上小孩子比赛,小孩子被淘汰了,主持人对这小孩子说你是最好的。这不是明摆着说瞎话呢?最好的怎么淘汰了呢?要不然就排出名次来,说大家都是第一名,那你这比赛不是白比了吗?我们已经软弱到不能承认我们哪一点儿不好了。

    把大实话说美了就成了典故

    史:让希米给你拿我刚出的《扶轮问路》。

    周:是散文集吧?

    史:是杂文吧。我这么多年就写了那么几首诗,去年都给它发出来了。

    周:是新诗吗?

    和:铁生会写格律诗吗?我觉得他的思路特接近西方哲学的那种感觉。

    周:肯定写过,我都写过嘛。

    史:格律诗写得好也是真好。像苏东坡。

    周:苏东坡、李清照、李煜……聪明人哪个国家都有。

    史:都有高人。就是说它成不成为文化中的一股势力。不过很可能才气不够就会被格律束缚住,弄很多典故,让你永远都记不住,永远都看不懂。真就是束缚。这一点毛泽东真不容易,没有束缚住。

    周:毛泽东的诗词真不错。

    史:气魄呀,那股劲儿,别人就不行。像柳亚子,大名人,也比不过。伟人的诗,就是有气魄。

    和:有些帝王也不行,像乾隆,写那么多也不行。

    史:他那已经不是英雄乐章了,他那已经是享乐乐章了。

    周:尤其开国的雄才大略的皇帝和末代皇帝。

    史:中国文人有几个特点,一个是没落贵族,因为曾经是贵族,高处的他知道。第二个是寡母抚孤,像鲁迅啊,其实还是家境败落。确实还是开国皇帝和末代皇帝才能出东西。像李煜的那种伤感,康熙他不可

  4. 大宝 说到:

    昨晚打印了 我与地坛。。趴在床头,慢慢读了一遍

    • Nana 说到:

      几年前我每天都像你这样,把想看的书打印一堆下来看,为了省纸,每张打四页,正反面,慢慢床头堆满了纸。

  5. 鲍昆 说到:

    你应该组织大家读一下,作为对他最好的祭奠。

    • Nana 说到:

      鲍昆老师,好主意。
      东东枪已经把我与地坛放上来了。
      http://thisisdongdongqiang.com/archives/2211
      我找王佩读一些别的经典段落吧。

      • 大宝 说到:

        东东枪这个评书风格味不对

        • Nana 说到:

          嗯,我有同感。有评书味道,东东枪读老舍或许更好。

          • 嗯哼 说到:

            目光如炬。。东东枪确实太热爱曲艺了,以前他朗读过《断魂枪》,不知道nana听过没。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这段话我也是曾抄在笔记本上的。。hehe

  6. Alfa 说到:

    最好的三段,一,二,七,当年看了很多遍,对年轻人的影响真是不可忽略的。

    • Nana 说到:

      Alfa,我觉得在年轻的时候读过还是没有读过史铁生,对我个人的人生是完全不同的。

  7. 墨愁 说到:

    爱到深处 虽言辞千百不能表衷情于万一 然史铁生集温情与剽悍一体
    斯人已逝 来年的地坛书市该又添几多念想…

    • Nana 说到:

      墨愁也喜欢去地坛书市吗?
      在北京的时候我也是每次都去的,书市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是不是北京特有的东西呢?呵呵。

  8. 欣燃 说到:

    Nana,你推荐的这篇和轻风贴的,我没敢去读。泡网在新年到来的这几天,为两个人的离去,沉重。是否是因为这样,以至于我们迟迟没有说新年快乐……
    我文学底子太薄没有读过史铁生先生的作品,不报名参加朗读,先听你们诠释。
    祭奠从了解开始。
    和大宝略有同感的是东东枪的《我与地坛》,听了个开头,挺好的,但没敢再听——怕先入为主,就此认为史先生是那个韵的。
    再和你唠叨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沉重而且沉重得什么也不能说,这两天,细胞里有种渴望摇滚的蠢动。不知多少人有同感的。

  9. 工玉 说到: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的遥远的读书年代…..怀念啊怀念!

  10. Bozeman 说到:

    第一次从nana这里读到史铁生,那第二段母亲,看得我最为唏嘘。

    史铁生先生的作品,已经列入下次回国要带回的书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