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过如此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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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读过川端康成的《雪国》，这著名的开篇，我便在富良野开往新得的火车上遇到了。那是北海道一个十分安静的山里地方。另一边是不太开阔的平原，种着绿油油的水稻，一会儿在火车的左边，穿过隧道，稻田又来到右边。

火车就在这样的山和平原中交替着蜿蜒，停在了一个又不是车站，又不是铁轨的地方，上面有很高的棚子遮蔽着日头和乌云，以防随时下起雨来。地图上说这里是広内信号场，想来是给火车会车避让用的。新得虽然不是大站，但也有根室本线和石胜线两条铁路交会，火车的事我不懂，在弯曲的山里行走，总是要多加小心吧。

我到北海道的时候是八月中，虽然还是夏天，但早晚天气已经凉下来了，尽管树叶还是坚固地留在树上，但是看得出，一个月后，这里就会开始落叶飘零，再过一个月，便成了雪国啦。

一大早，我从富良野搭上火车，走JR根室本线去新得。这个火车的样式还是六十年前，木头的车窗桌椅都有斑驳，手指触及的任何地方，都每个角落却都一尘不染，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车上没有几个人，对面有个女孩子，从包里拿出那种一圈的毛线针，织着一只米色的袜子，有如川端康成笔下，那个安静美丽的叶子姑娘。隔了一排的妇人，坐得很不安分，一会儿扒着左边的窗，一会儿又坐到右边看风景，一会儿又拿出饭团来吃，等到火车在信号所停下来，她便过来看姑娘的袜子，和她聊天了。

姑娘从包里拿出已经织好的一只，妇人啧啧赞叹它的美丽，而整个车厢其他的三两个乘客，都在打瞌睡。车窗大开着，我没办法像岛村一般在玻璃上偷窥那个姑娘，让她的面庞映照在超然物外的野山灯火，却又被那个走来走去的妇人感染，清晨七八点钟，完全不困了。翻翻书，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人类第一次征服世界，是用双脚去丈量土地，从亚洲穿过白令海峡，一直到南美最南端的火地岛。第二次征服世界的步履，是从海上，葡萄牙人的船队打通印度航线开始的。然后英国人在陆地，用上了蒸汽机车，全世界都被铁路铺满。

北海道的各个大城小镇，就是被这样的铁轨连接起来。比起中国遍布的高铁，北海道的新干线现在还没有通车。式样老旧的木头火车，以七八十公里的时速，绕过北海道的山山水水。在火车上可以把窗户完全打开，呼吸山里清晨潮湿的空气，手伸出窗外，就接到细密的雨丝，晨雾在乡间弥漫，树木忽而很近，忽而很远。再听到对面女人们的浅笑，弯曲的毛衣针，从样式保守的皮包里抽出线来，和繁华的东京相比，忽而就有了隔世之感。

火车司机

広内信号所

根室本线

根室本线

根室本线

根室本线

根室本线

根室本线

根室本线

信号所会车时刻

1,

到京都的第三天早上，掀开窗上的竹帘，外面正映照芭蕉先生的俳句：春雨霏霏芳草径，飞蓬正茂盛。修剪整齐的松树针叶碧绿，纤尘不染。雨渐渐停下来，天上的云慢慢散开，我暗自高兴，仿佛因为要去参拜神社，而得到神灵小小的庇佑一般。

今堀先生复印了一叠地图给我，标上1到6的号码和每个目的地之间互通的路线。这一天，骑着今堀先生的自行车，我在城中逆时针转了一大圈。出门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骑这么远的路，足足有五十公里，在逐渐强烈的北风，和没有尽头的上坡中，骑了十个小时。

今堀先生的自行车

2,

京都最重要的河流，叫做鸭川，它是贺茂川和高野川汇合而成，由北向南缓缓流淌，把京都一分为二。

河流是世间所有美丽城市的银项链。

河水很浅，能看到水经过石头溅起的白花。因此鸭川没有办法航行任何船只。河两边是宽阔而低矮的河岸，行人和骑车人来来往往，柳枝绿了，柔软地在风里摇摆，水鸟飞起又落下，晒太阳的老人在旁边的长椅上，眯着双眼。

我停下车，跑到柳树前面，激动地握一把柳枝在手，一边说：“看，柳树都发芽了。”这是每年春天都要说的话吧。今年说的时候，只有小鸟听见。

从城北到城南，屡次经过鸭川，在桥北站着休息一会儿，再转到桥南，看太阳晒在河水上，伴着河中芦苇，犹如一片金色的麦田。

鸭川上有很多著名的大桥。日本人喜欢在桥边放置名人的塑像。歌舞伎的始祖，出云阿国，就在四条大桥边，守护着京都的脉搏。

鸭川大桥

鸭川

四条大桥

3,

从南禅寺到银阁寺中间，有一条两公里长的小路，一侧是溪水，一侧是民居。双侧种满樱花树，遮天蔽日，落花时，花瓣便覆于溪水之上，秋天则红枫如火，是为美景。

京都大学哲学教授西田几多郎曾终日在此小路散步冥想，因此得名哲学之道。西田夫人捐赠了很多樱花树，这个地方成了赏樱胜地。树木繁茂，行人稀少，确实是思考人生的好去处。

旁边的民居，还有居民撑了布做的幌子，卖些茶水，饰物，京都的纪念品。可惜这个季节，樱花寥落，只有偶尔几株梅花，引不来游客。便看到他们坐下，自己喝茶聊天了。

哲学之道

哲学之道

4,

银阁寺是京都的名寺，人山人海。

寺院很小，前有一黯淡清幽的银阁，旁边是小小的一方水塘，环绕着青山和绿树。中间是著名地“枯山水”庭园。很多工人穿了工作服在垒沙子，游客肃立一旁，默默围观。

昨夜落雨，打坏了庭园中以沙，石和青苔组成的景观。枯山水是东山文化的代表作，以沙来代表水，画出波浪和岸边，以石来代表水中的山和岛屿，以青苔来代表草木。这样构成的庭园，线条简单，造型朴素，得东山文化的精髓，大道至简，刻意，但不落痕迹。

龙安寺是枯山水艺术的顶峰。园中十五块石头，立于白色的沙中间。有如海山仙山，在虚无缥缈之间。

只是这样的枯山水，怕落雨，怕落雪，也弱不禁风。强风过后，一切人工营造的波浪，沙滩都会荡然无存。只能等转天，风停雨住，成群的工人，用一片木板，用一双手，再把他们重新垒起来。

这是东山文化，也是整个日本的写照。无论瘟疫，地震，战争，原子弹在身边落下，把日本摧残的面目全非，但日本人总是有办法能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重建家园。

银阁

银阁寺枯山水

银阁寺

银阁寺枯山水

5,

祗园也是京都的名胜，围绕了众多的神社，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非常高级的和服店。路的两侧，有很多餐厅和茶室，是歌舞伎正式表演的地方。很多人来此都是为了一睹伎者风采，可我去的时间太早，艺伎同志们还在休息。

通向歌舞伎排练场的路很短，有一个百花深处一般的名字，叫做花见小路。两侧的房子都是传统日本式的，观光客倒是不少，但白天是看不到艺伎歌舞伎的，大家离去的时候都充满遗憾。

歌舞伎和艺伎在日本是很受人尊敬的职业，她们不是妓女。妓女和AV女优，在日本是体力劳动者，是否受到社会尊重，我不得而知。但日本出产的AV女优在我国是很受尊敬和欢迎的，国产的，则不一定。

祗园

祗园花见小路

6,

金阁寺，真的是用金子做的。

从大门进去，金色的建筑立刻浮现眼前。心理上还没准备好，主角就已出现，所有人都在急忙拿相机出来。湖边拍照的人拍成了队。

在阳光下，贴满了金箔的庙宇，静静地立在水中央，前面拗成各种造型的松树，巧妙地配合着后面的金屋。日本建筑大多素雅庄重，以黄金来打造的寺庙绝无仅有。

金阁寺起源于室町幕府时代，将军的钱多到花不完，除了送儿子去英国念书，估计就剩下贴金箔一个爱好了。到修建银阁寺的时候，将军大权旁落，没有钱，因此就不再有银子贴上去。

金阁寺闻名于世，不仅因为这一砣砣的金子，也是因为三岛由纪夫的同名小说，集合了美，绝望，幻灭。这样的一尊庙宇，矗立在夕阳下，因为太过完美，真实与虚幻交织，令失常的僧人产生破坏它的愿望。小说讲的就是这件事。三岛由纪夫也亲手杀死了自己，企图用最痛苦的十字切，但只是划完一字，他就死了。

金阁寺

金阁寺

7,

从金阁寺出来，又骑了很远的路，到了二条城。这也是幕府将军的行宫，不过，是江户幕府时期的，公元十六世纪，早起的二条城由织田信长将军开始修建。德川家康夺权后又在此处修建了元离宫二条城。

奈良是模仿唐代的长安修建的，京都则是模仿洛阳。二条城的地位就像皇宫。

二条城的大殿很有意思，地板设了机关，走上去吱吱响，仿佛黄鹂啼叫。这样幕府将军在晚上便可高枕无忧，他算准了日本没人会轻功，只要有人踏到地板，便会报警。

大殿里空空如也，但墙壁富丽堂皇。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的壁画，画着非常中国的松竹梅，孔雀等等。地板上面摆着一些假人，穿了古代的衣服坐着，模拟将军开会的状况。和日本的古装剧看起来一样，将军很有威严地发话，旁边的大臣坐四周，半俯身在聆听。

二条城非常美丽，有建筑，庭园，有美丽的树木，地域辽阔，就像我们的故宫。可只是一具空壳，里面连一件古董都没有。

元离宫二条城

二条城

二条城

从二条城出来，又去了城南的清水寺。晚上八点，我终于回到了白河边的旅馆。拉开门，把自行车推进屋，用最后一点力气，大声地说：“ただいま！”然后听到今掘先生的声音，从茶道室传来：“おかえり！”

就是欢迎回来的意思。

溥杰先生有一位日本妻子，名叫嵯峨浩。嵯峨是个日本人的姓氏，京都郊外，便有一处名胜，叫做嵯峨野，是岚山的一部分，英文念做SAGANO。春有樱花夏有叶，秋有红枫冬有雪。从京都站坐JR嵯峨野线的火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去嵯峨野游玩，有一必选项，就是搭小火车往岚山中去。小火车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七天开放，少部分时间，周三休息。而我去的那一天，刚好是周三。

这几乎形成了一个铁律，如果我只有一天时间在米兰，奔赴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看《最后的晚餐》，一定恰好订了周二抵达，而这个教堂周二关闭。

如果全国的博物馆都是周一休息，那么去奈良国立博物馆的那一天一定是周一。我于博物馆前站立，偌大的“闭馆”二字看不到，一定要跋涉到售票窗口，才知道人家门窗紧闭。先生不动为此沮丧，不过后来很快吃到拉面，就又高兴起来。

贸然前往，必定不得其门而入。这象墨菲定律一样准确和灵验。不过，我没有为这些事烦恼，转身就去到野宫神社。京都即使郊外，景色都很密集。野宫神社拜的大概是狐仙，求姻缘是最有名的。来的全是女性，小小的神社，大家都合十默念，然后摇绳子，让铃铛发出声响，仿佛狐仙听到了并应许了。我也拽了拽绳子，却不知该祈求些什么，就在心里说，大神，我是从中国来的。。日语不会说，您。。看着办。

第一间神社进去，求的居然是姻缘。以后的神社，我就没再拜过了。

穿和服的女孩洗手，认真地拜了，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我第一次在日本的土地上看到穿和服的姑娘，非惊艳不足以形容。她们两个穿了这么正式名贵的衣服，坐了黑衣少年的人力车，来郊外郑重的求姻缘。

京都有很多很多穿和服的姑娘，和别的姑娘比，姿态都不同。和服的下摆很窄，姑娘们走路，必定要缩短步伐而加快频率。绑得很紧的腰带，让她们的身体竖直，她们的头发编成发辫和发髻，有的上面还斜插着花朵。姑娘们一定知道自己是很好看的，于是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报以微笑，说话更婉转悠扬。这时，发簪上的花朵便颤动不已，连带着表情，都丰富起来。

从野宫神社出来，从竹林穿过，就到了天王寺天龙寺，到处都是穿和服的姑娘。

天王寺天龙寺位列世界遗产之一，以庭院，寺庙，松枫与山峦的映照闻名。院落的设计精巧别致，既有中国园林的古雅，又与自然风光结合到完美。寺庙前后的树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我以为是早樱，满园的樱花树都已经有红色的花芽在枝头萌发，没想到开放的，却是白梅和红梅。

日本人春天赏樱，秋天赏枫，在我错过这一切的时候，还有一出早春的赏梅。在与樱花绽放擦肩而过的巨大遗憾中，赐予我以星星点点的梅花，四时美景，果不其然。

如果有朝一日看到樱花盛开，人生是否就接近圆满？也许不，樱花美而易落，令人伤感。但落花覆满流水，潺潺流淌，何尝不是另一种美。然而花瓣又随着流水散去，美丽毕竟不能持久。谁知樱花来年又发，美丽周而复始。

圆满是有，但又没有尽头的。

我在京都时，住在白河边的一个日式旅馆里。爱虹说，从中国或美国来到日本，要把比例尺缩小，如果说一个地方很远，那么坐车可能需要半个小时，如果说一个地方很近，那么真的就是抬腿，再放下，就到了。旅馆的网站上说，在地铁东西线的东山站下车，一号口出来走一分钟。为这一分钟的路，网站用了八张照片，最后一行说，在小巷望见一个房子，门口有一片青色的布幔。

旅馆的小巷

白川

走进这片青布的木门，里面有一位白发的老先生在等我，他的名字叫今堀秀和。旅馆是个日式房子改的，大概就是他的家吧，里面有日式花园，厨房，卫生间，茶道室和榻榻米。今掘先生带我四处参观了一遍，旅馆非常安静，在小巷中，只能听到几声鸟叫。京都刚好降温，房间里象冬天一样冷。

我到厨房泡了些热茶喝了，然后按照爱虹的指引，出门回到京都车站附近，拿着旅游书对照，逛到天黑才回去。

今堀先生说我住的房间叫“玫瑰”，是西式的房间，粉红色的窗帘，还有白色的梳妆台，非常家庭式的鸭绒被，开着热风，温暖得令人迷醉。可一出门到浴室，就冷的要死，那卫生间先进的就别提了，干净的，就别提了，稍稍得些安慰。厨房里有热水瓶，有电饭锅，还有钢琴和小号。

第二天晚上，我才意识到，这个旅馆从早到晚，只有我一个房客，听起来真像是各种恐怖故事的开头，好在每天我都太困，都顾不上害怕就睡着了。直到最后一天，我始终是一个人，看到的只有今堀先生。每天早上醒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就对着空气喊早上好，他也以早上好回应我，声音有的时候从茶室传来，他总是盘腿在茶道室里面看书，有的时候早安声来自花园。

今堀先生可以说完全不会英文，我的日文程度与他的英文程度相当，所以交流起来十分困难。我走过很多国家，只有在日本，遇到空前的交流障碍，和所有的日本人几乎都在鸡同鸭讲。今堀先生在前台准备了一叠小纸片，我们在纸上写中文释义。或者我指给他看中文书上的内容，他再复印地图册，给我用马克笔标出路线。我也会和他现学一些日语，用拼音写在地图上，以备出门的时候用来询问。有几天，我跟他租自行车，他就会事先打好气，调整好座椅高度，把车子擦得锃亮。

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勉强聊了一些，关于茶，樱花，神社，歌舞伎町及郊外的风景。他甚至给我介绍了一个邻居开的拉面店。每天回到旅馆的时候，虽然看到的总是不善言辞的今堀先生，但也逐渐有了回家的感觉。

我离开京都的时候，拖着箱子去地铁的二号门，有电梯下楼，这样便要在小巷中走三个路口。每走几步，回头看的时候，今堀先生都在夕阳下，对我招几下手。直到我要转弯消失不见，回头对他最后挥手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一瞬间都觉得有泪要涌出似的。